霍士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结起壳的嘴唇,低垂下目光瞄着眼前被灯光照亮的一块脚地,说道:“和尚现在是将军了。”
“啥?啥将军?”十七婶再问道。她临时还反应不过来“将军”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她惊讶得张大了嘴,鼓起眼睛瞪着丈夫——和尚已经是将军了?她的嘴可笑地张开了又合上,偏偏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夜深了。半弯盈月挂在青黑色的天穹上,冷淡地微笑着俯视大地。在暗淡的月光中,刚刚被败兵侵扰过的霍家堡显得格外的宁静。
忙了半宿的孙仲山才刚刚回来。没办法,流窜到霍家堡的是一大股溃兵,差不多四百人,几乎人人都带着家伙,他和包坎带来的二十多骑差点没能镇压住。好在他应对快,一连砍了五个挑头闹事的家伙,这才稳定住局面。而且这股溃兵的成分也很复杂,不仅有从草原上逃出命来的,也有如其寨和北郑的兵;不仅有卫军,也有边军,还有一些是被乱军裹挟的乡勇民;打着溃兵旗号浑水摸鱼的地痞诬赖也有好几伙。他们耗了老大的力气,才总算把这些人甄别清楚。因为怕这些人再闹事不好收拾,他还得为他们张罗食宿。他把临街的十几家小酒楼小饭馆的门都敲开了,才总算把这些家伙安置妥当。如今包坎还带着兵在那边守着,一边警戒,一边督促店铺的老板伙计赶紧生火作饭。唉,几百张嘴等着吃哩……
现在,换过干净衣裳的孙仲山正捧着一大海碗羊肉面片汤吃得唏哩哗啦,几乎顾不上和人说话。
除了躺在她二姐怀里的四丫,别的人都还没有睡,满屋子人都在看着他。
直到把第五碗面片装进肚子里,孙仲山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夜饭了……”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能理解他的感受,外面的饭菜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香呢?看着孙仲山脸颊都塌陷下去的面庞,他们也能猜到他这半年里吃的苦——他这是去草原上打仗,凶险不说,光是起五更歇半夜风餐露宿地,怕是平常连顿热乎的饱饭都不容易吃上吧。
孙仲山把碗和筷子交给一直在旁边侍侯自己吃喝的媳妇。豆儿接过碗,心疼地问:“够么?不够我再去给你下一锅。”孙仲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乜乜只剩点油花汤末的面桶,还是觉得欠欠地没足饱,想再要两个饼来填缝,又不想冷落了一屋子的人,就摇了摇头。
豆儿收拾起碗筷面桶,悄没声息地出了堂屋。孙仲山侧了身望着霍士其,等着他问话。
霍士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刚才他和孙仲山简单地叙谈了几句,已经大概知道了大军溃败和商成负伤的情况,也知道孙仲山和包坎这趟回来,其实并不是专为给家里报个平安。商成面部又负了伤,虽然没伤到眼睛,但是迎风流泪的毛病更厉害了,眼球后面也经常感到刺疼,每回犯病时整个人都疼得浑身颤抖,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军医和燕州的名医都拿他的毛病束手无策,最后商成想到了曾经为他治伤的祝代春。他们俩回来就是为了找到祝神医。下午他们已经到祝神医家里去拜望过了;祝家人说,神医在县城亲家那里闲住,等他们赶到屹县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没办法只好先回霍家堡,等明天一早再进城,谁知道恰好碰上乱兵……
霍士其想了想,便把和尚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问道:“石头的伤势怎么样?”他刚才听说石头也负伤了,本来想详细问个清楚,只是豆儿把面片汤端上来,只好停了话头让孙仲山先吃饭。
“还好,扎在胸腹间的那一矛没伤着五脏,救治得及时,将养好了不会有什么大碍。”孙仲山双手按膝略略倾着身坐在椅子上,目视着霍士其恭谨回答道,“临来之前他还托我给叔和婶子问好,说等过段时候他大好了,还要回来给您和婶子拜年。”
霍士其微笑摇头。看来赵石头的伤并不严重,他也就宽心了。正想问当时和商成孙仲山他们一路进草原的那个姓钱的校尉的近况时,和霍士其并坐的十七婶问道:“仲山,和尚是不是又升官了?”她一直关心着这事,偏偏丈夫问东问西就是不问这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干脆插了一句嘴。霍士其“不满”地瞄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低下头喝水。
“是。”孙仲山垂下视线恭敬地说道,“大人如今是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任燕山卫中军司马。”停了停,又说道,“他在突围时作为前锋为全军开路,大军被袭又身先士卒杀回去,从突竭茨人的包围圈里救出几千将士,行营已经拟文呈报了兵部,要专一为他请功。”
一屋子人都有些咋舌不敢相信的样子。
二丫嘴快,抢在她爹说话前问道:“能请下功劳不?和尚大哥的官还能升不?”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说不好。他想了想,说:“为大人请功的事情,是行营假职总管陈柱国的决定。她说,打仗的事情,输赢都很正常,不能因为打了胜仗就不去处分处罚那些罔顾军令纪律的人,也不能因为打了败仗就忘记奖赏鼓励那些勇敢的将士。”
霍士其还在琢磨这话里的道理,月儿就已经小声对身边的杨盼儿和二丫说:“这话听起来倒象是和尚大哥说的……”
孙仲山听了就笑起来:“月儿小姐聪慧,一言中的——这话确实是大人说的。”